第十四章止与观
内观禅(Insight Meditation)的修习,多少有点像心理平衡活动,你将要培育两种不同的心理品质── 止与观;「止」是定力或集中力,「观」是观察力、敏锐的觉知力或静观力。理想上两者必须协力合作,它们可以说是串联地运作的,所以,重要的是确保两者能平衡地、肩并肩地一起培育和发展,如果要牺牲一个来发展另一个要素,心理就会失去平衡,禅修亦难继续进行。
止与观是截然不同的功能,在禅修中各别扮演不同的角色,它们之间的关系既明确又微妙。止常被说成是心的一境性(One-pointedness of Mind)[1],它是通过强迫心固定在某一静态点上而成就的。请注意「强迫」这个字眼,在很大程度上,止的确似强迫性活动,它可以经由强迫力── 纯粹不懈的意志力去发展,且在发展后仍会保持此韵味。在另一方面,观是一种微妙的功能,它可令你达至精炼的感觉能力。两者是禅修工作中的伙伴,观是敏感的那个人,他负责觉察事物;止则提供力量,他令注意力持续固定在某个目标上。理想地,他们的关系应如下述:观选择要注意的事物,并且监视着心,看它有否离开正道(离开注意应注意的事物),止做的实际工作是要保持注意力稳定地停留在所选目标(对象)之上,如果两伙伴中任何一个衰弱,禅修便会走错路。
止可定义为:能一心一意、不间断地集中精神于一目标上的心理机能。必须强调,真正的止是健康的心的一境性,即是说,那止的心态是远离贪瞋痴等根本烦恼的。不健康的心的一境性亦有可能,不过,它是不能助你解脱的;你可以在欲念中一心一意,但于解脱毫不管用;不间断地集中心意于你的嫌恶目标上,对你亦丝毫无助。事实上,此类不健康的止,纵使获得,亦甚短暂,尤其是用来危害他人的时候。真正的止本身是没有这些(贪瞋痴等)污染物的,心意在止的状态中被凝聚起来,从而增加力量与强度。我们或可把它比喻为一面凸透镜,平行的日光光线若直射纸上,最多只能令纸温暖,若经过一面凸透镜再聚焦到纸上,则纸很快就会燃烧起来。止的功能就像那面凸透镜,它凝聚烈焰般的强烈心力,好让我们看到内心深处的区域。观则选择目标,好让那面凸透镜凝聚心力,以及通过那面凸透镜,仔细地观察那里的东西。
止应被视为一件工具,像任何工具一样,它可以被善用或恶用,一把尖刀可以用来创作一件精美的雕刻品,亦可用来伤害他人,那全看用刀者的心意。止亦如是,正当地运用它,止有助我们达致解脱,但它也可为我们的「自我」服务,在成就事业与竞争架构中运作。你可用止去支配他人,亦可用止去谋取私利。真正的问题是:单独的止不能帮你透视和了解自己,它不能令你得到启发,明白到自私自利的问题,以及苦的本性;它可用来发掘深层次的心态,可是,即使如此,仍未能了解隐藏着的自私自利的势力,只有观能做得到,如果没有观在场去直视那面凸透镜所暴露出来的东西,也是徒劳无功的。只有观可了解,只有观可带给你智慧。除此之外,止还有其他局限与缺陷。
真正深度的止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才会出现。佛教徒挖空心思去建造禅堂与寺庙,主要目的不过是想营造一极少干扰的居住环境,好让禅修能顺利进行。除了安静和少干扰的居住环境外,营造一免除情绪干扰的环境,亦同样重要。若有五盖障,止将难于发展,那五盖障就是:贪、瞋、疑、掉举(散乱)或昏沉等五种内心障碍。我们在第十二章中已对此五盖障作了详细的叙述。
一座管理完善的寺庙,可令情绪干扰减至最低。例如:僧尼不同住,可减少产生对异性的贪欲;不私蓄财物,可免除对财物拥有权的争吵与贪求。有关止的另一个障碍亦要一提,当达至真正深度的止时,由于已全神贯注于禅修目标上,自会忘记其他琐事,例如:你的身体、身份、身外的其他东西等,于此情势,寺庙又再成为有用及方便之所,因为,知道有人看护你、照顾你日常的饮食与安全,是十分令人安慰的;没有这些保证,想随意进入真正深度的止,任何人也会踌躇不前的。
观却没有这些弊端,观并不依赖上述的任何环境,它只是一个纯粹的觉知要素, 因此,无论有什么出现── 贪、瞋或各种声音,它都可自由地去觉知它们。观不受任何条件或情况所限,在任何时刻与境况,它都会有某程度的存在。此外,观并没有固定的专注目标,它观察转变,因此,它有可注意的无限量目标,它只注视任何飘过心中的东西而不去归类,觉知到分神与干扰的注意力分量,与觉知到禅修主要目标的注意力分量相同,在纯粹觉知状态中,你的注意会随心内任何发生的转变而流动── 「转移、转移、转移,此刻如是、此刻如是、而此刻又如是。」
你不能用强迫力去发展观[2],积极咬紧牙关式的意志力运用,对你并无帮助,事实上,它只会造成妨碍。观不能经由努力挣扎去发展,它的发展有赖了解、去执、在此刻安顿下来、以及让自己安于任何形式的体验。这并不等于说观可完全自发,事实远非如此,精力、努力是需要的。不过,此努力与前述的强迫力不同。观的培育有赖温和的努力,禅修者在培育观时,会柔和地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觉知任何在此刻发生的事情,坚持与轻描淡写是修观秘诀。想发展观,就要轻柔地、和缓地、友善地不断抽离自己,回到觉知的心态中。
观也不能以自私自利的方式去运用,它是无我的警愓,在观的状态中并没有「我」,所以,并没有「我」去自私自利。刚好相反,是观令你透彻了解自己的真正本性。它让你内心从贪瞋中采取决定性的后退一步,从而可以让你看清楚之后说:「哦!原来真正的我是这个样子的。」在观的状态中,你如实地看到自己,你看到自己的自私自利行为,你看到自己的苦恼,而且,你看到自己是怎样制造苦恼的,你看到自己怎样伤害别人,你刺穿一层一层习以为常的自欺谎言,而你亦看到那里的真相,所以说:观能导致智慧。
观不会尝试去获得任何成就,它只是不断地观察,因此,贪瞋不会被牵涉在内,在观的过程中,为获得成就而出现的竞赛与争斗亦无立足之地。观并没有固定的专注目标,它只观察着任何出现在那里的事物。
观对止来说,是较为广大的功能,它是无所不包的功能;而止是排外的(Exclusive),它只会固定在某一项目上,而忽视所有其他东西。观是包括的(Inclusive),它站在注意的焦点后面,用较宽的焦距观察着,敏捷地察觉着生起的任何变化。若你用心凝视一块石头,止可令你看到的是一块石头;观则站在此过程后面,觉察到那块石头、觉察到止如何集中于那块石头上、觉察到那集中力的强度、也会立即觉察到注意随分心出现时的转移。分心出现后,是观察觉出来的;带领注意回到石块上,也是观所做的。观较止更难培育,因为观是一种要达到更为深邃之处的功能。止做的只不过是集中心意,有点像雷射光束,它有燃烧力量直透内心深处,照亮着那里发生的一切,但它不明所见;观则能详细检查自私自利的技俩,明白所见的一切;观能刺穿苦恼的神秘面纱与内心不安的机制;观能令你得到解脱。观还有另一个困境── 观不会对看到的东西有所反应,它只看视和理解。观是忍耐的要素,因此,无论你看到什么,你必须单纯地接受、承认、以及冷静地观察。这样做并不容易,但却完全必须。我们是无知的、自私自利的、贪得无厌的、爱自夸的,我们纵欲、说谎,这些都是事实。观的意义,是要一面看着这些事实,一面对自己耐心地忍受,接受着如是的自己。这样做与人性相违,我们是不会接受的,我们想否定、改变它们、或对它们作出种种辩解。可是,接受是观的精髓,如果我们要观有所进步,就得接受任何观所发现的东西,那可能是厌倦、烦躁、或恐惧,亦可能是软弱、不足、或缺陷。无论那是什么,全都是我们的现况,全都是真实不虚。
观只单纯地接受任何现前的事物,如果你想发展观,有耐性地接受是唯一途径。观的发展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持续地去修习观、单纯地去尝试观,这意味着要保持耐性,过程中不可太勉强或猛攻,它有自己前进的步伐。
在禅修工作中,止与观是手拉手地协办的,观引导止的力量,观是运作过程的总管,止提供力量予观,好让观能通达内心至深之处,它们的合作可导致(对现实的)洞察与理解。这些运作要同时用平衡的方式来培育,可稍为着重观,因为观是禅修的中心,而至深程度的止对解脱工作实际无益。平衡仍是必要的,太多的觉察(观)若无平静(止)去平衡,会导致像滥用迷幻药那样失控的过敏状态,太深的止而无比例上相称的观来平衡,亦会令人生起石佛综合症(‘Stone Buddha’ Syndrome) ── 禅修者安静得像一块不知不觉的石头。两者皆要尽量避免。
心智培育(禅修)在最初阶段会稍为微妙、棘手,此时若太着重观,必会减慢止的发展。在开始禅修时,你会惊讶地发觉,心原来是如此活跃难驯的,南传佛教称之为「像猴子般的心」,藏传佛教把它比喻为「像瀑布般的心」。此时若太着重观,由于有太多事物要观察,要止是不可能的。不用失望,很多人都遇过这种情况,幸好,有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 在开始时,把你的大部分努力放在止上,只须不断地、重复地把分散的注意力唤回到禅修目标上即可,要坚持捱过去,详细说明可参阅第七章与第八章。如是修习数个月后,你的止自会有所增进,到时,你才可调配多些精力去发展观。不管怎样,不要过分修止,以免陷入迷糊或昏沉之境。
观仍是两者中较重要的一个,一旦时机合适,就要马上增进。观可提供必需的基础让较深的止往后发展,而大部分的平衡错失将会随时间而得到更正。随着强大的观力生起,正定亦会自然发展。你越加修习观,就越快觉察到分心,亦会越快把心(注意)拉回到禅修目标上,结果自然是较强的止。而止的增强又会帮助观的发展。止力越强,分心及随后有关分心的思维分析亦会越少。你只须单纯地注意分心,随即令注意回到禅修目标上即可。
以此方式,两者很自然地朝着相互支持与平衡对方的发展而前进。于此要守的唯一规则是:开始时要主力发展止,当散乱心稍为静下来时,就可着重发展观了。如果发现自己有点忙乱,要着重修止;如果感到昏沉,就要着重修观。整体来说,观是要着重的一个。
观可指导禅修的发展,因为观有能力觉察自身。是观令你看到自己的修习,了解到自己是怎么样修习的。可是,不要太忧虑这些东西,这不是赛跑或与人竞赛,也无时间表限制。其中之一最难学到的是,观并不取决于任何情绪或心态。我们对禅修存有某些片面影像,以为禅修是一些慢慢走动的安静的人,在安静的山洞内所作的一些事情,其实那些东西只是训练助缘,采用它们有助止观技巧的培育和发展,一旦学懂,你可以、亦有必要去解除那些训练束缚,你不用像蜗牛般缓慢步行才可修观,你亦无须保持安静,其实,就算在解决微积分数学难题时、在足球比赛混战中,你也可修观;甚至在盛怒中,你也可以修观,身心活动是禁不了观的。如果你发觉内心非常活跃,可单纯地观察那活跃的程度与性质,你会发觉,那只不过是你内部流逝景象的一部分吧了。
【注释】
[1] 心的一境性(One-pointedness of Mind):即佛教所称的「心一境性」或「定」,是心念高度集中时的境界。令心停留(专注)于一境而不散乱,久而久之,便可得「定」。[2] 你不能用强迫力去发展观:强迫性做法是止的技巧,尤其是要集中心念观察某一痛点时,或要降伏内心的烦恼与挣扎反应时难免要运用。请参阅上文第二段及《中阿含经》内的《念处经》及《增上心经》等。要了解的是,在禅修初期,止与观的活动是甚难分得清的,只有在达至近分定或初禅时,始可不用费力地去观。希望行者留意,不可见人在禅修时有奋力精进等行为表现时即妄言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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