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通一法师函
明真法师
通一法师慈眼:
尊刊能常年惠寄暮笳、岳樵各一份,此间卅多个同学已经看了;我,你寄不寄,到也无甚关系。只是你两年来寄给我一些刊物,因为许多同学东搬一本,西搬一本,不免遗失了一些。如期你能寄给我两本合订本,让我放到图书室里去保存,那我就更欣感了!但只是,这又是竹贡。
慈云法师前后和我相处五六年,脾气极好!我从来没看他同人吵过嘴、生过气!他是小和尚出家,跟到他师父也只读了些应付的经忏;不过,他不愿意那种靠死人吃饭的生活,因此他才悖背了他师父的意旨,跑到外面来求取一些知识。可是,过去的一些佛教主持者,也和我们现在一些佛教主持者一样,对不起僧青年!使一些头脑清醒,从经忏场中回头转来的僧青年,得不到相当的安慰!譬如我们这一位死去了的朋友,在外面各处僧教育道场参学的时候,就碰了不少的鼻子!综计他正式学僧的生活,实不及三年,虽说他的学问,原也就和我们的一样,本来无所谓,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其实这点“无所谓”“算不得什么”的学问,又未尝不是他一点一滴的心血的积累!只要我们不作苛刻的批评,在现代,一个僧青年,能够含辛茹苦,想在佛教学行上得点收获,这我们很可以就说这是一尊初发心的活菩萨!何况他只受了三年正式的僧教育,就能够埋头实干僧教育的工作哩!他在外面跑的时候,不因痛苦的折磨,而消失他的志气;不因金钱娱乐的诱惑,而改变他的意向!他只想硬朗朗地做一个佛教徒!他只想诚实恳切地替佛教做些事业!他年龄还不及三十岁,他前途是很有希望的!但只因为他平日为学为教,勤旧过度,而这么早的就离开我们死去了!我们不是石块,不是木头,通法师!你教我们怎么能遏制自己心头之悲哀哩!他的历史我比较熟悉,替他写篇“传记”或“追悼”文章之类的东西,本也是“义不容辞”的事情。不过,转而一想,像我这么样的一个人,或者也可以自嘲说是僧教育家,替我这死去的朋友写出一篇东西出来,空间又能给与我这死去的朋友一些什么哩!因此我又想:不如还是自己暂时搁笔。万一就是自己长此的堕落下去,在将来,只要自己的一口气还没断,我也要为他略述行事,哀吁当代一位德学与尊的善知识,替他做一篇传记的!前周为“冠燕”寄来的那篇追悼文字,题目也是他自己拟的,因为他在《佛教教日报》广告栏里,看到暮笳、岳樵的文章发表了,于是也就情急的想在这方面写点什么,一团高兴的将文章写出,要我给他改。当国文教员的也想学僧们在这里得到一点“精神的奖励”,也就一团高兴的为他改正寄来了!这一点,我不想你哭!?还是笑!?好在,据我个人“神经错乱”的臆测:近代许多第一流的作家、文豪,恐怕都不免带这一点从“人猿祖宗”遗传下来而不可割治的病症!算什么呢?还是自己对自己麻木一下吧!并且,据实讲:在你摆开那篇文章来读时,又未尝不可给你一点小小的伤感。我自信要比“无名小卒”乖巧些,不骂你;只是希望你能够替他发表出来!好给他一些兴奋。记住!名誉攸关,幸勿乱为外人道也!我没有通公那样“无话不谈”、“无话不说”的坦白。“内浊外清”,就是我自己给与我自己一种最切实的批语。因此在自己与会来时,也时常在师友的面前,装模做样的摆足(非仿“无名小卒,,语也)一副“修行菩萨”的架子,彼此通讯之间,当然是更无惮忌了!何况又承通公不弃愚陋,下询刍荛,真何人,敢不竭“一得之愚”之报万里之知己乎!通公法体舒适,且欣且慰,只要有此一着,则无事而不可办矣!设畏圆通过分,通身泥水,而无面见江东父老。那么,怎么不自己好好地做一个人哩!怎么不自己好好地做一个青年僧伽哩!难道我们的嘴,就只是光骂人的么!?难道我们打了人家的脸,指人家的背脊骨,就硬要一个一个地照样现眼,让人家来打我们的脸,指我们的背脊骨么!?真要到了“无面见江东”的时候,不但我们精神要受绝大的刺激与痛苦,就是在物质生活方面,恐怕我们也没这么容易了!我们不是地狱种子!不是畜生!我们是人!我们是每晨跪倒在佛菩萨面前的一个佛教徒!通一兄呀!我们要打起我们的精神,提起我们的念头来!通一兄呀!“一念相应一念佛,念念相应念念佛”!在我们瞥尔念起的时候,我们要拿出“猫儿捕鼠”的精神注视着:瞥尔生起的一念一念,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流露!我们要聚精会神的提防它,不要使它将许多狱鬼畜生的污秽,恶毒的种子,熏人我们的“异熟识”里去!我们不仅要使它念念成佛!念念成菩萨!我们还要沉毅地开察它的来踪去迹!我们要生擒贼魁,踢翻他从无始劫来渊聚的窠穴!总之,我们要时时刻刻以战士的姿态应付它,不是它被我们压倒,就是我们被它压倒!这中间是没有第三者之余地的!通一兄呀!这种生活,就是我们自己真实的生活!你能看到这种危险!也就是你的一种伟大的胜利!不过,我们要怎样才能保持这种胜利,我们就要有严密的计划,第一、我觉得每日最低限度,要拉出一点钟(天呀,说拉出一点钟,我们就未免太可怜了!)在佛菩萨圣像之前,痛自忏悔,寻求我们自己的过失;并真切的发大誓愿,望佛菩萨哀悯我们!加被我们!摄受我们!读经,读祖师警策文,每天多少总要做一点点!我们每天的时候与工作,固要有一种适当的支配;同时,我们还要将自己关于心理行为方面的优点劣点列举出来,连同时间工作造成一种表册,按日填记,务求日日发展我们的优点,减少我们的劣点!这是仅就我个人经验讲的,不过可惜我个人意志薄弱,没有恒心,时辍时作,总闹了十多次了!我因为路走错了,做这迹近俗化的国文教师,熏人许多恶浊的坏种子到我识因里去,我,感到这是莫大的损失,不过,一时不容易摆脱,让自己好好地读点佛经,我真不懂我是在佛教里干什么的?!所以,我也不希愿通公成日埋头到俗化的文艺中过日子!我不愿通公内心过那种极端矛盾的生活!至于英文,我更愿通公暂时放弃,因为佛法决不是摆在纸上,一说即了的。许多科学发明家,为着一些小小的事件,都晓得埋头实验室中,饱尝“失败”的苦味;我们自信我们的事业,要较他们重大些;我们怎能光只凭着一张嘴吧,欺骗自己而又欺骗众生哩!不过,话越拉越长,我们就此打住吧。总之,我们没有生西方,我们又不是阿罗汉,我们完全是生死海里的具缚凡夫,无始劫来的虚妄习气,我们怎能替自己粉饰,说我们现在就能够干净哩!不仅你我如是也,就是现代许多着名的善知识,恐亦不免!不过,善知识积久功深,能够一步一步的努力克服!而我们呢?只是明知(?)故昧,让它烦恼渐次地啮食我们自己罢了!“不怕念起,只怕觉迟”、“随缘消旧业,慎莫造新秧!”
通法师!如其我将你的意思误会了,那就该我自扪耳光;如其万一你是这么问我的,那么,我们就做个“牧牛之人”,执杖观之,不会纵逸而“犯人苗稼”了!我们能从“瞥尔念起”的时候,来做生活,这就是我们的新生活!这就是我们真实的生活!中国的佛教亡了,听它吧!尽大地的众生,都陷压地狱里去了,听它吧!
通一兄!只要我们还能保持我们自己的一念,最后的胜利,我敢断然说是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的魂魄、血肉,尽给恶魔之鬼吞了,我们还要替我们自己装门面,说我们自己是佛教徒;甚至有时候连自己“装作”的念头都遗忘了,还要趾高气扬说自己是佛门内一位了不起的大菩萨!那么,尽大地就永远陷入黑暗,而不能供人寻获一点光明了!我曾经听到这么样的一个故事:佛在世时,魔王奈何不得;一天,他跪到佛的面前发愿说:“现在我奈何世尊不得;将来世尊灭度以后,我就要打发我的子孙,到你佛门里去,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冒你的招牌;而不做你的事业。”于是世尊的眼泪就流出来了!通一兄!虽说我们严格的批判自己,知道我们自己也是同许多的佛教徒一样,是站在魔子魔孙这一面的!但是,我们自己知道“不应该”!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自己的一点智慧!一点光明!我们要凭着这点智慧的光明,向前冲!向前冲!冲出重重的障碍!重重的烦恼!使我们最低限度,能做一个“像样”的佛教徒!末了,我是希望你掏腰包为我将这两年的《人海灯》合订本,一样寄一份来。这在文章作法上,这叫着“首尾相应”法。知道么?嘱通公老老实实将自己看成佛教的一种力量!
弟明真和南
(原载《人海灯》一九三六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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