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二十多年前一次法会的前夕,我到会场巡视,发觉所有的设计、布置都不合理想,便将主事的弟子叫来问话,她皱着眉头表示:「明天法会就要开始了,无法再作任何改变。」我当下责问他:「你要知道,错误不能一直下去!」结果大家连夜拆除,重新布置。第二天,人人称赞会场庄严殊胜,有如灵山再现。弟子伏首认错,对我说道:「还好是当初师父的一句『错误不能一直下去』。」「错误不能一直下去」不但是我经常拿来课徒的警语,也是我一生处事的原则。
许多人觉得一点点的错误,何必那么斤斤计较?其实,小「错误」如果任意不管,就会铸成大「错误」。过去有一个死囚在临刑前,要求吸吮母亲的奶水,当母亲解开衣服时,他一口咬下母亲的乳头,愤愤地说道:「小时候我偷了别人的东西,你不但不骂我,还夸我聪明,现在我到了这个地步,都是你造成的!」这则耳熟能详的故事无非告诉我们:小「错误」也要注意,否则「一直下去」,将会贻害终生。历史上,如战国时代,燕国由于中了田单的连环计,一战而溃;赵王因为听信谣言,不顾众人的劝谏,阵前换将,让仅知「纸上谈兵」的赵括率军攻秦,结果一败涂地。目前的社会新闻中,像不久前,台北捷运局因为一个小小的匣门没有锁好,使得两名孩童触电丧生;某街道一个小小的坑洞多日来没有修补,以致经常发生车祸,造成人命的伤亡。凡此都说明了:因循苟且,「让错误一直下去」,足以酿成不可弥补的灾祸。
其实,「错误」具有教育的功能,但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搪塞诿过,让它「一直下去」?像唐太宗因为具有「错误不能一直下去」的决心,察纳雅言,从善如流,所以成就了无可匹敌的大唐盛世。罗斯福总统也是以坦承己过而著称政坛,在他还是纽约市长的时候,曾面对大众,诉说自己因一时不察通过议案,结果赢得了更多人的尊敬。高僧大德中因纠正过失而开悟见性者更是不乏其人,像德山宣监禅师因为答不出卖烧饼老婆婆的问题,知道自己所知有限,为了「不让错误一直下去」,即刻将自己所著的《青龙疏钞》烧毁,继续参学,终于在龙潭禅师座下悟道;白云守端禅师因为老师的一句「你连一个脸色都放不下,还不如庙前耍猴把戏的小丑」,而心生惭愧,努力参禅,因为他能秉持「不让错误一直下去」的毅力,时时注意自己的举心动念,所以也获得了开悟。可以说,综观世界上有成就的人,都是因为对于自己一点的「错误」都不肯放过,所以能日新又新,不断进步。
我从小因为做事也力求完善,所以经常获得亲友的称赞,不料出家之后,却经常遭到家师无情的斥责,刚开始时也曾觉得百般委屈,随著年龄的增长,我恍然大悟:家师之所以采取「以无理对有理」、「以无情对有情」的方式来教导我,是希望我能秉持认错的态度行事,不要像一般人一样犯了「死不认错」的毛病。后来,我一生走来都十分注意通盘考虑,「不让错误一直下去」,对于日后的弘法事业产生莫大的助益。
我二十岁时,从佛学院结业出来,曾极力主张僧伽也要加入社会生产工作。来到台湾之后,听到慈航法师对我开示时说:「僧伽出家是要立志作人天师范,如果也要开工厂,难道要作工人吗?如果也要开商店,难道要作商人吗?」
我闻言若有所悟,知道「错误」的宣导「不能一直下去」,当即发愿:「我所要从事的生产工作,是要为信徒生产正信,为社会生产感恩,为大众生产善缘,为国家生产慈悲,而不是生产工人、商人。」后来我开创佛光山,订立「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慈善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为开山宗旨,并以「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为佛光人工作信条,实际上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发意念,再经过多年以来的酝酿所产生的。
要做到「不让错误一直下去」,除了必须接受别人的劝告之外,能够时时反省,自我观照,也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佛陀不但经常强调自觉觉他,而且教导我们要以达到觉行圆满为修行的最高境界。像中国南北朝时代的道生大师,不惜身命,提出「一阐提也能成佛」的主张;泰国的蒙昆贴牟尼法师不惧迫害,以自己修持所证,倡导「法身」的理念,就是在秉持「不让错误一直下去」的精神,让佛教的真理得到高度的发扬,以裨益更多的众生。
我虽无古圣先贤的通达智能,但有幸蒙受丛林大海的陶铸,历经大时代的变迁,在一番身心洗练之后,我逐渐厘清佛教未来的方向,立志效法六祖惠能大师和太虚大师所提倡的「人间佛教」思想,破除积弊已久的观念及措施,「不让错误一直下去」!在诸多佛教革新的事件当中,尤以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仁山长老为革新佛教而大闹金山寺的事件最为大快人心,因为此举促使中国佛教会催生成立,让风雨晦暗的佛教出现了一丝曙光。直到中日战争之后,当我等五位焦山佛学院的青年学生被推选列席旁听中国佛教会的会议时,我的心中即刻为之一振,以为施展抱负的时机终于来临了,不料时局生变,未能实现理想。
及至来台,中国佛教会在台复会,我仍积极参与会务,只可惜主事者只顾扩张自己的教权,致使教会无法发挥功能,我想结合有志之同道另组教会,但时值戒严时期,政府当局以与人民集会条规不符、佛教已有教会等诸多理由不予准许。尽管困难重重,我依然多次据理力争,因为我觉得:虽然有了纵贯公路,还是可以架设高速公路、舖设火车铁轨、开发捷运系统,因为这些设施不但不会妨碍原有道路,而且能为大众提供更多的便利。所谓「条条大路通长安」,多一些管道,多一些流通,不是很好吗?进步的国家都怕一党独大,招致腐败,为什么民间的教会团体却不能多设几个呢?基于「错误不能一直下去」,虽然「中国佛教青年会」、「中国佛教会」的理想力争无效,我还是念兹在兹,终于在一九九一年获得大家的共识与认同,成立了「中华佛光协会」,翌年在洛杉矶成立「国际佛光会世界总会」,目前除了协、分会遍布全世界之外,还有青年团、童军团等单位,会员们在各地不但凝聚力量,融入当地社会,发挥融入本土的理念,而且在净化人心方面也不遗余力,各种文教活动多采多姿。但我并不因此自满,仍经常召开会议,检讨会务,因为我确信:唯有不断改进,「不让错误一直下去」,才能不断更新,不断成长,自利利他,福利社会。
刚来到台湾的时候,看到当地佛教落后的情形,回想过去大陆丛林参学的盛况,曾以「回忆比现实美丽」为题撰稿,抒发抚今追昔之感慨。当这篇文章发表在《人生杂志》,再度映入我的眼帘时,却不禁感到赧然,自觉回忆虽然能够作为借镜,但一味沉湎其中,就如同「白头宫女话当年」一样,也是「错误」的,「不能一直下去」,不如改善现况,前瞻末来更有意义。
当时民风保守,再加上长久以来,「山林佛教」的型态深入人心,佛教成为一种老年人的宗教。因为出了家之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许多有知识,有抱负的青年僧尼因为不甘愿将岁月消磨在早晚课诵及打扫环境之中,只有易装再入社会;一些在家的佛教青年男女起初也是满怀虔诚悲愿,皈依三宝,希望能为佛教,为众生奉献一己之力,但法师们除了教他们拜佛、念佛以外,没有余事可做,最后也只有隐遁山林或离开佛教一途。目睹佛教留不住人才,庸才方能在佛教生存,我深深感到:这种「错误」的接引方式如果「一直下去」,将使得佛教益加衰微,遑论光大佛教,弘法利生!
因此,我不但大声疾呼,吁请佛教的长老们爱护青年,创办佛化事业;自己也身体力行,即使在生活最艰困的时候,仍节衣缩食,将所有的斋供、嚫钱拿来作为维持佛教事业的经费,结果佛教事业,如文化、教育、慈善等,不但利益了社会大众,也为佛教培养了许多人才。例如,筹设佛光大学和西来大学的慈惠、在世界各国设立寺院的慈庄、慈容,都是当初佛教文化服务处的基本干部;为我在幼稚园、育幼院带领小朋友的依来、萧碧凉等,都成为杰出人才。帮我办理佛教学院的慈嘉、依空、依恒、依淳、依华、依法、慧开、慧宽等,都是由于佛教事业而接引他们进入佛门;现时在世界各地建寺的依宽、慧礼、慧应、永祥、永全、满祯、觉穆等,也成为经验丰富的工程专家;在朝山会馆、麻竹园、云居楼服务的萧慧华、黄美华、吴秀月、妙晋等,都因展现了行政管理的才华,而被大众推选为佛光山宗务委员的候选人;曾经担任典座的依恒、依果、永度、永均等多位弟子,现在也住持一方,领众薰修。在出版事业、编藏及书记室工作多年的慈怡、依晟、永明、永进、永庄、满光、满济、满果等人,则是推动现代佛教文化发展的功臣。
事业固然具有养众、教众的功能,但如果沈溺其中,只知向前奔驰,不知向后观照,行之久矣,也会发生「错误」。所以数年前,我陆续闢建关房、禅堂、净业林、礼忏堂,好让徒众们在工作之余,轮流静修,但规定修持阶段到了一定的时日,就必须出来为大众服务,因为养深积厚,充实自我虽然是重要的,但是身为佛子,如果不能将修持带到日常生活,不能将修持运用在工作上,甚至不能将弘法视为自己的家务,不能将利生当成自己的事业,就是「错误」的。
过去常听人说:「中国人像一盘散沙。
」佛教的情形也是如此,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时时思考其中的原因,后来发现这是由于长久以来,中国人,尤其是佛教徒,不知道组织的重要,不强调制度落实才有以致之。其实,在佛陀时代的僧团就是一个讲究现代化的组织,它的布萨举过制度,它的羯磨议事制度,甚至比现代国家的法律程序还要来得细密周全;它通达人性的管理方式,它权巧变通的律仪规章,也足以媲美当今任何的团体机构。可惜的是,后代的佛子不知道灵活运用,扩而充之。所以,虽然历史上曾有高僧大德如道安、百丈等人融古汇今,编纂僧尼轨范,撰修丛林清规,但终因后继无人或宗派分歧等因素,不能流传久远。「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同样的,没有组织制度,如何凝聚成员的力量?有监于「错误不能一直下去」,我在早年成立念佛会,在寿山寺时,就着手拟订寺院规范组织及办法章程,后来闢建佛光山,更大刀阔斧地建立制度法规,并藉此铲除教界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例如:修行人拥有日用物资虽然不是罪恶,但如果不能清贫守道,乃至遭致讥嫌,就是「错误」的。所以,佛光人不准戴台币二千元以上的手表,不可用台币五百元以上的念珠,不准私置产业,不准私蓄财物。化缘如果能化到对方的欢喜,化到大众的善缘,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如果僧众不凭自己的智能道德苦劳牺牲来奉献众生,却先想到别人的供养恭敬,从而损失了佛教的尊严、佛教的公益,就是「错误」的。所以佛光人不准私自化缘、不准私建道场、不可以经忏化缘为事业。度人出家固然功德无量,但如果滥收徒众,致使僧团水平降低,甚至造成徒众各自卫护自己的师父,闹得人我是非乌烟瘴气,就会变成严重的「错误」。所以,佛光人不准私收徒众,不准私交信徒。人才派到外地驻守,固然可以多方学习,但如果放任不管,任其行事,也是「错误」的,所以佛光山实行轮调及巡监制度。
所谓「会得香云盖,到处吃素菜」,经忏佛事本来是佛教了生脱死,弘法度众的法门之一,长久以来,却因为维生容易,而成为一些僧侣的职业。眼看不知多少出家众埋没大志,堕落僧格;多少社会人士误解佛教,丧失道心!在深恶痛绝之下,我决定从自己做起,「不让错误一直下去」,所以凡有人要求我做功德佛事,一定要先成为我的会员或佛教信徒,否则我都坚持拒绝,甚至为此不惜得罪名门大户。但久而久之,我发现经忏佛事虽然行久弊生,却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因为每个人根性不同,有些信徒可以一辈子不听经闻法,但是百年之后,却不能不找法师念经超荐;有些信徒可以在平日不参加法会诵经,但是在喜庆节日,却一定要延请法师念经祝愿;甚至有些人任你舌灿莲花,讲尽了佛教的道理,他也不信,但是参加了一场功德佛事之后,立刻就被庄严的坛场所摄受而皈依三宝。自忖:对于经忏佛事如果一味抱持禁止的态度,徒然失去了度众的方便,也是「错误」的,所以后来我订出一套程序、办法予以净化改善,并且一再告诫弟子们,要让经忏佛事做得庄严如法,而不以热闹应酬为能事;要让经忏佛事作为和信徒结缘的方式之一,而不流于世俗经营;要让经忏佛事能真正地超度亡者,安慰生者,成为一种了生脱死的修持,而不是虚假的应赴;要让经忏佛事促使大家了解佛教对日常生活的美化作用与实用价值,而不只是死后的追思。
三、四十年前,佛寺争相举行法会,但都是以诵经消灾、聚会吃斋为号召,徒有「法会」之名,而无「法会」之实。因此,我除了在例行法会中添增说法项目之外,更应当时信徒的喜好需求,到处成立念佛会,在共修中兼带讲经,一方面让大家知道佛教的好处,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学佛;另一方面藉此提高佛教徒的水平。不久,佛教果然适应大家的根机,逐渐兴盛起来。记得当时我曾有一理想:「希望将来有一天,世界各地的信徒都能在周末同一时刻,同声念佛。」
二、三十年后,这个愿望果真实现了,我却又在佛光山开会中提议:「为大众在周末假日筹划多样化的弘法活动。」有些弟子不能了解,前来问我:「师父!周末同时同声念佛,不是您过去以来一向的理念吗?为什么突然要改呢?」我回答他们:「因为时代不断地变化,念佛会有其时代的意义及功能,在目前多元化的社会里,如果我们依旧以过去的方式一成不变地推行念佛共修,就是『错误』的!」
一九九七年,佛光山封山之后,首度推出「假日修道会」,列出礼忏、禅坐、念佛、朝山、抄经、斋戒、佛学讲座、头陀义工、亲子营、青少年营等十种修持方法,供参加者选择,就是一种尝试性的突破。从目前教育界、军警界、政府官员、医护人员等纷纷组队报名参加的情况看来,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从而更加警惕自己:「无论是个人或团体,无论是内修或外弘,固步自封,墨守成规,都是『错误』的,『不能一直下去』,我们必须像海水一样,时时激荡,时时更新,才能具有充沛的活力。」
舍利弗曾经问佛陀:「为什么您制定的戒律,有时开,有时遮呢?」佛陀回答他:「这是为了因时制宜,因为有些事情,在此时应该要这样做,在彼时必须要那样做。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把握自利利他的原则来行事。」又说:「我所制订的戒律,如果在其它地方不宜实施,就不要实行。」伟哉佛言!什么事该不该做,必须因人、地、时、物等背景的不同而有灵活变通,否则也是一种「错误」的继续,为害或许更深。例如:慈悲为怀是对的,但如果放纵歹徒,姑息养奸,就是「错误」的;随缘无求是好的,但如果丧失原则,不知变通,就是「错误」的;男婚女嫁是对的,但如果认识不清,勉强凑合,就是「错误」的;养儿育女是好的,但如果视为己物,任意处置,就是「错误」的;孝顺父母是对的,但如果助其恶行,耽误前途,就是「错误」的;广交朋友是好的,但如果结党组派,陷害他人,就是「错误」的;考试抡才是对的,但如果偏重成绩,选人失当,就是「错误」的;出国深造是好的,但如果浮夸虚荣,不切实际,就是「错误」的。「错误」有时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有时是由于前人的偏差误导,但无论如何,一旦发现了「错误」,就必须要以无比的决心及毅力,阻止它「一直下去」,唯其如此,才能圆满自己的人生,促进社会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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